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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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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道鵝黃簾子把名舞月所處的前廳和皇後蕭氏的內室分隔開來,三泡茶水的時間,魏禦醫這才自內室出來,上奏皇後乃是月事不調所致氣血兩虧。然則,名舞月並不相信這措辭。

“你可知欺君罔上乃是株連九族之罪?”淡雅的一句,嚇得魏禦醫伏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。

“陛下息怒,微臣人輕言薄,自是不敢欺君罔上,皇後娘娘著實氣血兩虧。”魏禦醫急得連鬢角也滲出汗珠。

“既是氣血兩虧,這藥汁為何會泛酸?皇後已是這般頹相,試問何來‘安’字?!”名舞月調整了坐姿,早在皇後蕭氏不許旁人請脈便引起他的註意。他在太醫院細看過皇後蕭氏的脈薄,每日皆是寥寥幾筆,末處僅以“安”為斷。

半月前他分明與其交手,甚至將其自屋檐處踹下,那力道縱然不會害其傷筋動骨,怎也得讓其身子不爽,然而但凡魏禦醫過手的脈薄皆是“安”。

“回稟陛下,並非微臣存心欺君罔上,娘娘鳳體違和多年,早已落下憂思成疾之病竈。微臣只可酌量給皇後娘娘添了幾味寧神舒眠之藥。”魏禦醫支吾半天才吐出說辭,“皇後娘娘本就體虛血弱不宜操勞,如今怕是再無子女之緣。”

“你胡說什麽?!”縱然名舞月早已把納人間命運薄倒背如流,也早就知曉當今皇後膝下無子之實,然而在聽到這麽一句判詞之際,這內心難免泛起一股苦澀。

“皇後娘娘入宮已有六年之久,統共孕育過兩回,每每於成孕之初便會遭遇心力交瘁之事,這神緒牽扯過重,自是不利於孕育孩兒。”錦宜姑姑驀地自內室步出接話,“皇後娘娘此番小產竟如傷筋動骨般,永生無法孕育孩兒了。細想過來,誠然也是好事一樁,畢竟魏禦醫已言明,娘娘如今已呈油盡燈枯之兆。”

適才她在內室仔細給皇後蕭氏更換被虛汗浸濕的衣衫,天子與魏禦醫之話乃是一字不漏地聽著,太醫院內的脈薄乃是皇後娘娘親自囑咐魏禦醫的。眼看天子已識破,與其害了忠心耿耿的魏禦醫,不若由她坦白,也斷了天子刁難之意。

“皇後命不久矣?!”聞得她永生無法成孕,名舞月的愧疚便越發不可收拾,是他一腳踹掉她腹中的孩兒,是他造就了她永生無法當母親的,而他卻不曾為此致歉過。“你等應當更為盡心盡力,皇後娘娘乃中宮,這名貴藥材無需斟酌使用。”

稚子無罪,可——這一變故著實亂了他的謀劃,他此番前來凡境是為了菡萏謀劃實至名歸的後位,如今怕是無法兌現了。名舞月的雙眸黯淡且透著死灰的無神,這一刻他有點畏懼皇後蕭氏的醒來,不待錦宜姑姑的恭送,名舞月近乎落荒而逃般步出未央宮。

窗外的樹影少了可怖多了幾分蕭瑟,名舞月雖躺在床上卻止不住地顫抖著,他雖非這孩子的父君,然而這個孩子卻因他而亡。他捧著溫熱的茶碗,直到茶涼了也不曾動過,宮外的和煦把菡萏引如宮中,依和煦進來所見,能勸慰陛下的也僅有祥婕妤了。

“皇後正值急病,寡人免了你等晉封之禮,你可會憎恨寡人?”本該是三日後舉行的冊封禮,被他以“皇後疾病突襲”為由急急叫停,雖說份例已按位份安排下去,奈何終是不及行了冊封禮來得名正言順。

“皇後娘娘這病怎來得如此急切?嬪妾想著前往侍奉,奈何錦宜姑姑似是不欲嬪妾前往,著實讓人憂心娘娘鳳體。”菡萏接過天子手中的茶碗擱在矮桌上,誠然她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頹然的天子。

“皇後這病來得急切,寡人這幾日皆會在未央宮,你等無需前往滋擾了皇後的休養生息。”名舞月頓了頓方才吐出這個臨時起意,孩子沒了,是他親自為之所致的,他始終欠了這個女子。

“是。”菡萏攬著此刻頹然盡顯的名舞月,此刻的他何曾是高高在上的天子,他的臉容甚為懊惱,連薄唇也血色全無。

那夜她與天子頭一回同床共枕卻是呈了異夢之勢,或者說是天子頭一回沒有如從前那般擁著她而眠。許是天子夢中睡得不甚安穩,他的身子不時輾轉反覆著,菡萏有好幾回在熟睡中被其擾了清夢。

菡萏體貼地從後擁著他,她身後嬪妃本就不該妄議朝政之事,縱然她很想細問天子為何會頹然,可她終是沒有開口,前朝、後宮,誠然天子要煩憂之事本就不少。

未央宮,折了一個孩兒。

幾經開合,此話卻如鯁在喉,說不出,只好化作無聲悲痛。名舞月借著菡萏給予的溫暖,試圖驅走內心的不安與自責。本月前皇後蕭氏乃是去拯救楊才人,是他擋了其道,才致使楊才人慘遭毒手;錦宜姑姑已悉數告知,一直搞亂後宮太平之人是太後,而非皇後蕭氏。

三年前捉拿要犯之事本就不該由皇後蕭氏承擔,奈何那時的統領是太後的堂弟,此人以要犯武功極為高強為由,執意請旨央求天子派遣皇後蕭氏前往捉拿。那時皇後蕭氏入宮不過三年,加之天子正值年少氣盛之時,這浮躁一起便落下了日後夫妻離心之禍端。

凡人常言“虎毒不食兒”,然而太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自身,名舞月只覺這人心終是敵不過權欲,連親生兒子也能謀害,試問這天下間還有什麽能讓其畏懼?

“後宮兇險,寡人不在你身側之時,務必小心。”名舞月轉身摟著菡萏,皇後蕭氏如今已是強弩之末,三年之內要鬥垮太後乃是天荒夜談。

“嬪妾自會保重。”菡萏不懂名舞月之意,還以為他不過是憂心皇後蕭氏會出手謀害龍裔。久居深宮的她,豈會不明白如今正得寵的她,還有腹中的孩兒,早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釘、肉中刺?

一連十日,天子留宿未央宮,偌大的後宮嬪妃雖有心前往細探,卻皆被錦宜姑姑擋於宮外。正是空出這十日日辰,魏禦醫這才能好生給皇後蕭氏調理身子,至於皇後蕭氏有這十日的臥床,這精神逐漸有了好轉之兆。

皇後蕭氏披著披風站於未央宮院落的樹下,除卻那雙眸子不時追著樹蔭而動,身子卻僵在那兒一動不動。名舞月與錦宜姑姑踏入未央宮便是被皇後蕭氏這般行徑所驚,這些天她不是睡著,便是醒來無話地垂著頭,今日竟難得出屋。

名舞月上前欲攙扶清減不少的皇後蕭氏,然則她不過巧妙地避開了他的好意。名舞月劍眉輕擰,想到她許是仍舊介懷著那孩兒,他這眉頭又松開了。“怎一早醒來便吹風?”

“臣妾見過陛下,臣妾自覺於屋內已有十日,如今見身子舒坦了些,便出來沐浴陽光,暖暖身子。”皇後蕭氏恭敬地退了一步。

名舞月向從屋中出來的錦宜姑姑打了個手勢,錦宜姑姑隨即從屋中取來溫熱的暖手爐,名舞月接過暖手爐感覺這溫度不燙手後,才遞到皇後蕭氏手中。“你這身子不宜過分操勞,免得落下病根。”

“臣妾這身子如何,臣妾最是清楚。如今宮中僅是祥婕妤有孕,臣妾以為待其生育後不妨再晉一晉位份。”皇後蕭氏在握緊手中的暖手爐,如今不過初秋,她已感覺通體冰寒,她怕是不久於人世了。

“你正值最為虛弱之時,旁人之事著實無需費神。加之,得寵至今,她已晉了兩次位份,誠然再晉一級,怕是惹來宮人之不快。”像是知曉她手中的手爐火氣不再盛,名舞月擡手執著她冰涼的手,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回屋。

皇後蕭氏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此番顯得過分熱情的舉動,一時間,她也不知該說他是中邪了,抑或是故意親近。眼前的溫柔天子讓她心感陌生,倒不如那夜的肅殺來得熟悉,他似乎是他卻又非他。

“此事算是臣妾魯莽,臣妾有些乏了。”皇後蕭氏坐於長榻上後,秀眉輕擰,道出一句不鹹不淡的逐客令。

這一舉動著實又像是他,陛下待人接物素來越是珍重越是顯得謹慎,那些不打緊的反倒過分縱容得讓任咋舌。相較於被寵溺得無法無天的楊才人,誠然祥婕妤才是深得聖恩那位。

明知皇後蕭氏說的不過是個幌子,然而他仍舊是順著其意,小心地把她橫抱起來,嚇得她不自覺地摟抱著他,他大步流星地抱著她入內室的床榻之上。小心翼翼地為她掖好棉被,適才抱她竟覺當真身輕如燕,那身清減不少的身子顯得蕭瑟。

“你,恨寡人麽?”有些話明知問了也是枉然,卻總比裝作無知要順心些。

“孩兒乃是為母者之骨肉,如今卻因陛下一腳化作血水,試問臣妾豈能不恨?煩請陛下告知,這不甘之心又該如何了卻?”皇後蕭氏郁然一嘆,對於聖恩的熱切,她早就如墜寒潭般冷掉,君王之情愛本就最為微薄的,一切大抵是比不過皇權。

“皇,蕭菀,你罵得不錯,今日你我乃是夫妻而非君臣,誠然你這一罵,我合該承受。” 名舞月不怪她的無禮,想起她這十多天的不言不語,誠然她能責罵出來也總比那樣靜寂要好一些。

乍聽天子口中之閨名,皇後蕭氏竟生出一抹悲涼的笑意,“要是寶哥哥仍舊是那位待菀菀關懷備至的大哥哥,合該多好?如有來生,菀菀只願多灌幾碗孟婆湯。寶哥哥不必內疚,如今不過是菀菀當真累了。”

胸腔莫名的抽痛引得他連薄唇也顫動不已,“你還有我”四字,如鯁在喉。快步走到床邊坐下,垂首於她的發鬢處,她未哭,而他卻哭得渾身顫抖。

從未央宮出來,名舞月沒有著急地回去皇極殿,反倒是順著這斑駁的紅墻綠瓦,踩著修整得平坦的青石,耳邊是因疾走的喘息,胸腔處難掩一抹窒息的挫敗感。和煦縱然不懂他為何這般,然而也甚為體貼地跟在一丈之外。

躺在皇極殿內室明黃的床褥上,名舞月的思緒越發含糊,他人雖在夢中,卻也能真切地感覺到那股喜悅——夢中的十七歲少年笑意正盛地看著被豁然敞開的衣櫃,衣櫃之內是因著畏懼敦倫之禮而臨陣退縮的少女。

十四歲的少女瞪著那雙清澈烏亮的眸子,紅著臉兩團粉頰,乖乖自衣櫃落地。因著知曉自身做了錯事,她垂著頭聽候天子的發落,然而天子不過甚為體貼地橫抱小小佳人至喜床之上。

少年郎看著卷縮在喜床一角的小女孩,縱然她天生絕色,奈何她年歲委實太小,小到他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也不敢嚇壞她。“你的母族不曾護著你,然而我會護著你的,往後我便是你在這宮中唯一的親人。”

十四歲的小女孩雖處於懵懂之年,但聽得少年郎的承諾,那顆畏懼的心也舒緩了些。怯怯地伸手要與眼前這個容貌好看的大哥哥打勾勾,少年先是一楞隨即會意地與她作約定。

當夜的兩人乃是和衣而睡,十七歲的少年細心用手輕拍哄著與自己親妹同歲的小皇後入睡,而她則是睜著眼細看這個溫柔的大哥哥,眼皮眨了又眨終是舒心地睡下。

自此,少年郎雖不再與她同眠一室,然而卻又很是盡職地承擔起照看她的職責。在知曉她曾習武後,更是請來大內侍衛悉心教導,兩人宛若一雙兄妹般互相扶持著成長。

三年的光陰不長不短,也足以讓昔日的少年郎成長為弱冠青年,一介運籌帷幄的天之驕子,而曾經懵懂的少女也成長為讓人喟嘆與垂涎的絕色女子。

三年的相處,少年與小女孩已非昔日的疏遠,每當少年因朝政之事而兩額生痛,小女孩便會親自捧來湯膳安撫。若遇上小女孩身子不爽,少年便會衣不解帶地親自照料。

若歲月之靜好僅停留於此,誠然就沒了如今的傷情。

眼前的景象驀地化作頗為熟悉的皇極殿宮,只見弱冠青年因著手中的密折而怒不可歇,這密折白紙黑字寫著:“皇後蕭氏引兵至陽泉棧道,以天險之勢挫兵一千。是除,抑或是留?”

他揉著逐漸疼痛的太陽穴,這要犯本就該擒拿,至於蕭菀勢必要拿下歸案。自她惶恐入宮,他便守護了她三年之久,請來大內侍衛悉心教導乃是要她有自保之能耐而非教她忤逆天子!

縱然知曉不過是這副身軀的記憶,可也勾得名舞月喟嘆出“天意弄人”這四個頗為惋惜之詞。那些僅屬於這身軀的記憶如走馬觀花般湧現,眼下的他處身於一家布置頗為簡陋的客房之內。

床榻之上的絕色女子木然地任由弱冠青年仔細替她穿上衣衫,此刻的俊逸青年不再是那個慈眉目善的溫柔兄長。經過昨夜的敦倫之禮,她與他終是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,然則一切來得兇猛,她至今仍未能消化這驟變。

弱冠青年的一雙大掌按在她瘦小的肩膀,對她的薄怨仿若不知般自語:“我知道菀菀仍為著昨夜承歡之事而心生不適,然則你手中有鳳印、寶冊及封後聖旨,所謂的兄妹之情不過是你一廂情願。這些年,菀菀仍不懂我待你的用心?”

“寶哥哥曾言,往後你便是菀菀在宮中的唯一親人。既是親人,你我豈能幹下此等尤為倫常道德之事?!”水眸輕揚,入眼便是她不曾顯露於旁人的怯懦。

他掐著她顫抖的嬌小下巴,不悅的口吻難掩怒意。“別叫我寶哥哥,我是當今陛下,你是母儀天下的國後。這些年,我因何遷就你,你當真不知?!”

她的眼神驟變為驚恐,竟以蠻力扳開青年的大掌,連滾帶爬地卷縮在床角,當青年的大掌試圖抓她的藕臂之際,蕭菀更是尖叫推拒:“你走開!不要碰我!你不要碰我!”

蕭菀的抗拒讓青年厲目一凜,這脾氣也越發盛氣淩人了。他完全沒想到呵護備至了她三年之久,而她卻鐘情於旁人,他的深情卻被她如此踐踏,試問把他這個九五之尊置於何種田地?他甚至比不過一個命途多舛的通緝要犯?!

可縱然他心中有著許多的怨恨,可每每聞得蕭菀的風聲,遑論天子身在何處總會毫不猶豫地抽身前往探望。於世人而言,皇後蕭氏不過是一尊完美化像;於天子而言,皇後蕭菀是他無法抽身的切膚之痛。

那司命星君於人間命運薄上不過寥寥幾筆,然則這命數之事素來變幻莫測。那股難以釋懷的壓抑,那股被所愛之人的背叛,壓得名舞月無法平順喘息。睜眼醒來,卻見菡萏一臉關懷的臉容,“菡萏?”

“陛下,你可是作噩夢了?”菡萏溫柔地把和煦遞來的靠枕放在天子的身後,適才和煦神色極為慌張地到菡萏殿覓她,聞得天子身子不爽得緊要,她急急領著宮人便前來探望。

隨後趕來的禦醫仔細請脈,說是他長期心思郁結所致,然而名舞月知曉那個郁結之人非他,而是這副被他占據的凡皇之軀。

他在仙界聽得最多的一句喟嘆是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情深”,這種感覺,他懂,也心有體會。鬼後有娀菡萏被罰歷經百世情劫,鬼界後宮懸空多年,鬼界仙僚不時進諫再納王妃,協理鬼帝後宮之事,甚至牽扯到子嗣的延綿。然則,他仍舊是無動於衷,他始終相信鬼後會原諒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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